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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元915年，实北平原，废墟上。
——他的笑容是她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当她推开五彩的莲瓣，好奇地吸入第一口新鲜的空气时，他就坐在旁边，一身白布袍，笑着与过路的人打招呼，说我在等待一位朋友。
你好，他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向她问候。还没有名字吧?我能叫你铃铛吗。这样叫着比较顺口。
阳光照在他的肌肤上，透明得像是瓷器的边缘。好啊，你好。她像一个小小的稚儿一般，天真而荒芜的仰望着那令人目眩的笑容。
——很奇怪呢，他明明在一片白色的胧光中温暖地笑着，坐姿轻松，铃铛却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疲惫，那是一种此生都不会再抬起眼睑的困倦。
……
她只知道一场大战刚刚结束。
世界被夷平，文明被拔起，人们收捡着满地的残骸。
而身边的他，则是所有人口口相传的，结束了战争的英雄。
他也的确有着与传奇相称的外貌，一头白得像是飘雪的长发，以及钻石版璀璨的银色瞳仁。加上他时常佩戴的白剑和病态的皮肤，静止时像是画布上的一片空白一般虚无而晃眼。
他带她站在谷道旁的山坡上，面前是黄尘滚滚的人流。人群见到他黑压压地低头行礼，有的寒暄几句，就赶紧推着包袱向前拥去。
“之前的战火把他们逼进深山险谷，现在危险暂时消失，就都回到平原求生。”他压低声音。“今后你必定要认识这些普通人，但人难免心怀鬼胎，你害怕的话可以先躲在我的身后。”
“我不害怕。”她站在人潮前像站在一张巨大的播放着的荧幕上。“他们好像看不见我。”
“的确看不见，但如果你愿意，几天你就会在他们面前显形。你……愿意加入他们之中吗?”
“我愿意。”映着浩瀚的喜怒哀乐，少女的眼底跳跃起小小的憧憬。
……
第二个看见铃铛的是一个少年。
那是与”他”一同生活了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说是生活，其实她也没办法生活得像他一样，她从来睡不着，夜里无聊就把一脸疲惫的他喊起来陪自己散步，看花，看云，看人。她像任性狡猾的幽灵，在一边喜滋滋地看着他焦头烂额地与劝他早点休息的人们解释。
谁让你白天非要跑去忙事情呢?她小声嘀咕。听见这句话的他就又会在白天抽空送回两盒新鲜的点心给她尝尝味道。就算不用吃东西人也会渴望这份乐趣，他微笑，以前有人老是这么说。
当一个幽灵的生活也很好呀，只和他一个人相处就行了。她忽然对即将到来的目光心生恐惧。但是人们应该都是友善的吧，和他一样啊。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摇决心。
……
那一天，少年从她的篱笆外路过。
少年穿着精美的刺绣衣服，富家子弟的样子，但却全然没有豪门该有的骄横，反倒有着沉郁而略微神经质的目光，低着头走路。
“珷。玞。”她趴在篱笆上，因为无聊而读出少年衣服上的刺绣。
她已经习惯于像对待荧幕一样观察这个世界，所以并没有意识到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被点亮，也没有意识到这被点亮的目光朝向的正是自己。
“请……请问……你你，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在对视中结结巴巴地开口。
“啊?我是铃铛。”她无聊地说完，眼睛才忽然瞪得溜圆。
“啊啊啊啊啊啊!!????!!——”两人此起彼伏的惊叫掀起令人瞩目的大片飞鸟。
……
“皎皎皎皎月先生……”有人怯生生地拨开木屋的门帘。
“进来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叫珷玞是吧，武斗世家的传人来着。”一袭白衣的他坐在粗糙的地板上，理了理成摞的纸张。“找地方坐就行了。”
“不不不了……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个突然出现的，叫铃铛的女孩，和皎月先生是……”
“只是正常的伙伴关系罢了，她没有父母，暂住在我这里。你……注意到她了对吧。”皎月转向他，璀璨的双眼深不见底:“别看我这样，其实还是用了点时间去观察你的。你是值得托付的人，喜欢的话只管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对待和守护她就好了。不用顾忌我。再说……”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我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走了，出远门，而且很长时间的。”
“我……我……皎月先生，您的意思是……”珷玞张口结舌，红着脸半天才接上几个字。
“托付给你了。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有关她的一些秘密。”皎月莞尔一笑。
“努力成长吧，日后你会明白我这么选择的原因。记着守护好她。她的生命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
“又要走了吗?”和往常一样空寂无人的清晨。她抱着没吃完的点心来门口送他。
“啊，是啊，我有倾此一生都要面对的东西啊。”皎月微笑着摸头，忽然俯身仔细地把一串银铃系在她的腰肢上。轻轻一拨，铃声像山溪叮咚作响。
“天黑了看不到光的时候，可以把这个铃声当成亮光哦。”
“呜，好吧，看在你今天又送给我礼物的份上，好好加油吧。”铃铛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银铃，高兴地向他举起小小的拳头。
“谢谢，我会竭尽全力的。”他的手在苍白色笑容般的朝霞里一挥，决然转身，大步流星。炫目的白袍与炫目的朝日，映在铃铛紫宝石般的眼底里波动。
——很奇怪呢，他明明大踏步地要向着远方追逐，铃铛却感觉到他在守望。
那是无数倒立的怪石尖峰组成的天，无尽林立的墓碑下黄沙绵延的地。无论外侧的他是说是笑还是战是行，内心的他都孤独地颓坐在无数墓碑之间，永无止境地守望下去。
……
右目之神真的独自去出战了……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一意孤行，带上自己的军队不好吗……
妖魔都消灭了，他到底要去迎战什么样的敌人啊……
那天傍晚，如常降临的夜幕并没能安抚白日的躁动，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在每一条街道间飞窜。
她伏在篱笆上，一直眺望天际直到白晕像鱼肚翻起。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映着光，她的眼睛茫茫地亮着。
“我不知道。”少年像围栏中的一根，默默地伫立在她身边，纹丝不动。
……
几天后，噩耗暴风般传开。
哭喊着奔跑的人群中，珷玞一把捞起绊倒的铃铛，把她举过头顶，用力挤开混乱的肢体前行，他鼓起勇气对着乱撞的碍事者怒吼。蓦地有亮晶晶的眼泪洒在他脸上。
人群骤然停下。
前面是万丈的深渊，深渊前是大开大合的平原，无数婴儿般的城镇。
在如犄角般高高挑起的悬崖上，伫立着英雄最后的身姿。
举剑向天。
看不到神情，但那白剑像要刺破天穹般高举着，像是随时要劈下，又似乎不会，因为无论这里曾存在什么样的敌人，都显然已经蒸发殆尽，他只是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保持着举剑的姿态，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有什么要呐喊。
他生前平和得像个好邻居，死亡时却像座神像令人肃穆。
她被珷玞放下来，脚步漂浮着走向他的身后。细弱的银铃声像天堂的回响，她向熟悉的身影颤巍巍地伸手。
白色背影手中微微泛光的剑恰巧在此刻崩解，化为细亮的微粒，被风卷着飘去。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气得咬牙，伸手在他背后一推。
……
“想吃吗?”珷玞推门进来，反手碰住外面的嘘骂，手里端着盛满点心的盘子。
“我不吃。”铃铛坐着背转过去。
“那个……你也试着理解下大家的愤怒啊，虽然是尸体但那毕竟是……”
“皎月又不是他们的东西!凭什么他们能处置我就不能!”铃铛锤着地板叫喊起来。“那家伙，说也不说一声就抛下我不管了，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
珷玞无言，看着她抱着枕头陷入沉默。
半个月来铃铛受到了看似公正的对待。新领袖像对待其他有些微劳力的孩子一样，命令她加入建设城市的劳动。不排除报复的因素。本来就不需要进食和睡眠，铃铛气愤之下更是发誓再也不拿取一丝公众们的资源，却依旧被框在固定的义务里，她委屈地逃跑，被珷玞强行收留在这里。
“虽然这个想法狂妄到令我自己都发指……”少年在铃铛身后蹲下，声音沉得像夜晚的浪潮，身体却微微发抖如细筛。“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痴迷于你的美丽，不仅仅是天使一样降临在我面前的容颜，更是此时此刻存在于此处的心和灵魂，所以……我可以代替曾经在你生命中的‘他’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们……完全不一样的，”铃铛没有回头，声音却憔悴的想哭“我看你们，就像看荧幕上的皮影戏一样，只有他能和我一起在一个黑暗宽广的地方当观众，你们再怎么也只是在那个发光的平面上动，没法真的碰到我，对我好，最多只能扳我的脚让我摔倒。”
“那我就做你脚底下永远的路标，让你走到哪里都不用害怕陌生。”一瞬间前跨一步的冲动，珷玞感到仿佛有雷霆在自己的脊梁中炸起。
“呜呜，你说的倒是好听，可我又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铃铛抽抽鼻子，稍微回过一点头。
“你可以去找他。”
少女的眼睛像两片紫色的星空一样亮起来。
“这是我从族里高层好不容易打听的……”珷玞挠头“在此之前我完全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是真的有轮回转世一说的。不过仅限于传说中的九位神明……”
“传说中，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争，其罪魁祸首，那些妖魔们，平均每隔四百年就要发动一次反扑，掀起足以毁灭大半人类的灾难。届时那九位大人将会从某处前来，投胎下凡，帮助人类取得胜利和生存。既然我们已经亲眼见证灾难和神的出现了，那传说也就不再是传说了吧……”
“不过，这四百年不是固定的，也许早些也许晚些，也就是说，有可能明天，灾难的兆头和‘他’就会降临在某个地方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铃铛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肩膀。
“当然，我就是为了告诉你才来这里的啊。”
“可，可是……”铃铛忽然又担忧地含住手指，“我还是怕极了大多数的人类……就算有你当路标，可是你只是人啊活不到一百年不就死掉了么，如果那时候他还没来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到时候我再为你找一个路标就行了。”珷玞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心情微笑着。
“我与皎月大人约好了，要好好地照顾你，要把你该会的教给你，但比这份托付更深的是我希望看着你的愿望，希望你你能够接纳我……”他说着说着又有点口吃。
“他！？……有要教给我的东西？”铃铛马上逼问过来。
“他说……你有很强的能力，但比起你存在本身的意义这些都微不足道，你最应该学会的……是如何了解人类，以及弄懂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门外传来暴躁不安的喧哗声。
“看来族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啊。”珷玞站起来。“以防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出发吧。”
“既然要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就好好开始学习提问吧，把你不懂的都问出来，完全别客气，我有一生的时间来回答你。”
门关上，屋子里寂静一如刚才，但隐隐地似乎少了一个光源。
“傻家伙……他真以为自己清楚我是谁吗?”铃铛又抱紧枕头。“忽然好不想让他死啊，能一直陪着我找到他该多好……”
她仰起头，目光遥远如荒原上的飞鸟，一如看到生命中第一个画面的时刻，
“四百年，是多长的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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